〈柏林之圍〉--法國.都德著,胡適譯
「柏林之圍」者,巴黎之圍也。一八七〇年至一八七一年,普法之戰。法人屢戰皆敗。西丹【註:色當】之役,法軍全軍解甲。巴黎聞報,遂宣告民主,誓以死守。普軍圍巴黎凡閱四月始陷。此篇寫圍城中事,而處處追敍拿破崙大帝盛時威烈。盛衰對照,以慰新敗之法人,而重勵其愛國之心。其辭哀惋,令人不忍卒讀。
此篇與都德之〈最後一課〉,皆敍普法之戰。二篇皆不朽之作,法童無不習之。重譯外國文字亦不知凡幾。余二年前曾譯〈最後一課〉。今德法又開戰矣。勝負之數,尚未可逆。巴黎之圍歟?
巴黎之圍歟?吾譯此篇,有以也夫。
民國三年八月二十五日記於美洲旅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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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等與衞醫士過凱旋門大街,徘徊於鎗彈所穿之頹垣破壁間,憑弔巴黎被圍時之往跡。余等行近拿破崙帝凱旋門,衞醫士忽不進,而指凱旋門附近諸屋之一,謂余等曰,「君等見彼嚴扃之四窗乎?去年八月初旬,巴黎消息已惡矣。當此危急之時,余忽被招至彼屋,診視一神經顛狂之症。病者朱屋大佐,嘗爲拿破崙部下軍官,老矣,而餘勇未衰,愛國之心尤熱。當普法之戰之始,大佐自鄉間來僦【註:租賃。】居此屋,以屋有樓,可望見凱旋門也。君等知彼僦屋之意乎?傷哉此老!其意蓋欲俟法人大勝後,可憑闌下觀法軍凱旋之盛儀也。一日晨餐已,將起,忽得維生堡之敗耗【譯註:一八七〇年八月四日】,遂倒於座,若受椎擊。余往診視時,大佐手足僵直,幾疑已死。其人頎長,軀幹偉大,齒佳,白髮鬈然,八十歲矣,貌乃類六十以下。其孫女,好女子也,跪其側而泣,哀傷動人。此女之祖若父皆軍人,父隨麥馬洪大將軍【註:麥克馬洪】出征,今對茲僵臥之老人,遙念軍中老父,宜其哀也。余竭力慰藉之,然殊少希望。病者所患爲半邊風,八十老人當之,罕能免於死者。大佐一臥三日,不省人事,而雷舒賀墳之消息至矣。【譯註:八月六日,麥馬洪以三萬六千人,砲百三十尊,與普軍九萬六千人,砲三百四十尊戰,大敗。】君等皆知此消息之初至,人皆以爲我軍大捷,普軍死者二萬,普皇子爲俘。此大捷之來全國歡聲雷動。而此鼓舞之歡聲,乃能起此風──老人之沉疴。余第三日往視時,大佐目已能視,舌已能動,喃喃語曰:「大…捷!大…捷!」余亦和之曰:「誠大捷也」。因語以道路所傳此役死傷俘虜之數。大佐聞之,貌益揚,目益張。及予退出,遇其孫女於戶外,容色若死灰。余執其手,語之曰:「勿再哭。若祖父有起色矣」。女乃語予以雷舒賀墳之確耗,麥馬洪力竭退走,我軍大敗矣。余與女相對無語。女蓋念其父,余則但念其祖,若老人聞此敗耗,必死無疑。然則奈何?將聽其沉湎於此起死神丹之中耶?是誑之也。女含淚曰:「決矣。余非誑老人不可」。語已,收淚強笑,入侍其祖。余與女之紿【註:欺騙】老人也,初尙易易,以老人病中易欺也。及老人病日瘥,則吾二人之事日益不易。老人之望消息甚殷,我軍進兵之一舉一動,老人皆欲知之。故女日必坐牀頭,讀其假造之軍中新聞,手持普魯士地圖,筆畫我軍進取之道。巴遜大將軍趣柏林也,滑煞大將軍進巴維亞也,麥馬洪大將軍佔領巴羅的海上諸省也。女不曉軍事,每乞助於余。余亦未親疆場,但盡吾力告之。餘則老人親助之。老人嘗隨拿破崙皇帝數次征服德意志,故知其地理甚詳,余與女所假造,不如老人之精警合軍事方略也。老人每以小針指地圖,大呼云:「汝乃不知我軍所志何在耶?彼等已至此,將向此折而東矣。」其後余與女亦循老人所料告之,謂我軍果至某地,果向某地折而東矣,老人益大喜。
佔地也,戰勝也,追奔逐北也,而老人望捷之心,終不可饜。余每日至老人所,輒聞新捷。余入門,未及開言,女每奔入室告余曰:「我軍取梅陽矣。」余亦和之曰:「然,余今晨已聞之」。有時女自戶外遙告余。老人則大笑曰:「我進取矣進取矣。七日之內可抵柏林矣!」
余與女皆知普軍日迫,且近巴黎。余與女議,令老人去巴黎,顧終不敢發。蓋一出巴黎,則道上所見,皆足令老人生疑。且老人病體猶弱,一聞確耗,病或轉劇,故終留巴黎。
巴黎被圍之第一日,余至老人所,道上但見深閉之門,城下微聞守禦之聲,余心酸楚不已。既至,老人顏色甚喜,謂余曰:「城已被圍矣!」余大駭,問曰:「大佐已知之耶?」女在側,急答曰:「然,此大好消息。柏林城已被圍矣。」女語時,手弄針線不輟,若無事然。嗟夫,老人又何從而生疑耶?老人病後重聽,不能聞城外砲聲,又不得見門外慘淡之【色】,巴黎老人臥處所可望見者僅有凱旋門之一角。而室中陳列,無非第一帝國【譯註:自一八〇四至一八一四拿帝盛時,是爲第一帝國。】之遺物,往烈之餘澤也。壁上則名將鬚眉,戰場風景,羅馬王襁褓之圖也。【譯註:拿帝幼子生時即封爲羅馬之王。】架上則奪歸之旗幟,表勳之金牌也,又有聖希列拿【註:聖赫勒拿】島【譯註:位於西非沿岸,拿帝囚幽死之島。】之崖石,玻盒盛之。又有美人之像,鬈髮盛服,衣黃色之裙,羊腿之袖,半尺之帶,令人想見拿帝朝之妝束焉。傷哉,此拿破崙大帝之大佐!凡此諸物,其足以欺此老人勝吾輩之妄語多矣。老人畢生居此往烈之天地之中,此往烈之天地,乃日使老人夢想柏林之捷矣。
自圍城之日始,軍事進行日事簡易。柏林之陷,指顧間事耳!老人時或不適,則女必假爲其父軍中來書,就枕邊讀之。其時女父自西丹之敗,已爲普軍俘虜。【譯註:九月二日,法軍大敗,明日,舉軍解甲爲虜,降者九萬人,大將三十二人。】女明知其父遠羈敵國,又不得不強作歡欣之詞。書恆不長。然軍中之人,安能瑣瑣作長書?有時女心悽絕,不能復作書,則數十日不作一字。老人盼書心切,余等懼其疑慮,則塞上書又至矣。書中道軍行方略,本屬僞造,多不可解。然老人能曲爲之解。女誦書時,老人靜聽,時點首微笑,間插一二語,褒貶書中方略。有時老人答書,其言多可稱。老人揚聲口授,而女書之。略云:「吾兒勿忘,兒乃法蘭西國民。待勝國之民宜寬大,其人大可憐,勿過摧折之」書末諄諄訓以軍人道德,有時亦及政事。議和之前,法人宜作何舉動?老人於此,頗無定見,謂宜鄭重出之,但索兵費足矣,勿貪其土地;法人終不能令德意志變作法蘭西也。老人口授書時,聲亮而重,辭意又碻【註:同「確」。】厚懇摯,愛國之心,盎然言外,聞者安能無動?
當是時,圍城方急。嗟夫,吾所言非圍柏林之城也。時巴黎方苦寒。【譯註:巴黎之圍始一八七〇年九月二十一日,至明年五月二十八日始陷。】普人日夜以砲攻城,城中疫癘大起,糧食復乏。余與女百計營謀,老人得無匱乏之慮。雖城破之日,老人猶有鮮肉及白麵包供餐。余與女久不得白麵包矣。老人坐床上談笑飲食,白巾圍領下。女坐其側,色如死灰,久不出門故也。女手助老人進食,食已,進杯,老人就女手中飲之。餐已,老人神往,則遙望窗外冬景,雪飛打窗,老人時時念及朔方寒天,則數數爲余等道莫斯科敗歸時【譯註:拿帝征俄,大敗而歸。】,軍中絕糧,但食冷餅馬肉耳。老人曰:「小女子,若安知馬肉之味耶?」
嗟夫,老人誤矣。兩月以來,女安所得肉,但有馬肉耳。
老人病日有起色,前此麻木之官能,今皆漸復。余等欺誑之計,日益不易。一日,老人忽聞梅鹿門外之砲聲,遽側耳聽之。余等不得已,紿以巴遜大將軍已破柏林。門外砲聲,乃巴黎「殘廢軍人院」所發,以慶此大捷也。又一日,老人令移病榻近窗下,老人外視,見街心國家衛隊出發,老人問曰:「此何兵也?」繼又自語曰:「何委靡乃爾!何委靡乃爾!」余等方幸老人不致深詰,惟私語此後益不可疏,忽然不幸余等防範終未能周密也。
城破之夜,余至其家。女迎語余曰:「彼等明日整隊入城矣」。女語時,老人室門未掩。余事後思之,是夜老人容色異常,疑女語已爲所聞。然余等所言,乃指普軍,老人則以爲法軍凱旋也。老人夢魂所縈想者,乃欲見麥馬洪大將軍奏凱歸來,嚴軍入城,城中士女,擲花奏樂迎之,老人之子,騎馬隨大將軍之後,而老人戎服立窗上,遙對百戰之國徽而致敬禮焉。
傷哉,朱屋大佐也。老人心中殆以爲余等欲阻之,不令與觀凱旋大典,故雖聞女語,佯爲未聞。明日,普軍整隊入城之時而彼樓上之窗忽悄然自闢,老人戎服介冑立窗上矣!亦不知何種願力,何種生氣,乃能使老人一旦離牀,又能不假人助而盛服戎裝若此!
老人既出,見街心寂然,窗戶都深閉,巴黎之荒冷,乃如大疫之城。雖處處插旗,然非國旗也,乃白色之旗,十字麗焉。又無人出迎凱旋之軍,何也?老人方自怪詫,幾疑昨夜誤聽矣。
嗟夫,老人未嘗誤聽也。凱旋門外,黑影簇簇成陣,迎朝日而來。冑上之纓見矣!耶拉之鼓聲作矣!【譯註:耶拉,德國地名。】凱旋門下,許伯「凱旋之樂」大奏。【譯註:許伯,德國大樂家,名聞世界。】與普魯士軍隊步伐之聲相和。
凱旋門街深寂之中,忽聞大聲呼曰:「上馬!上馬!普魯士人至矣!」
普軍先行之四人,聞聲仰視,乃見窗一魁偉老人,雙臂高舞,四肢顫動,頹然而仆。朱屋大佐此時真死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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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:今日,翻譯西方文章、小說都是用白話文,很難見到譯成文言文的,找到一篇胡適先生譯的文言文短篇小說,分享給愛讀書的您。
民國46、7、8年的高中國文教材,民國110年讀起來對比疫情指揮中心和疫情,特別有感覺。
回覆刪除民國111年重讀,共軍演習,對比黨政媒體吹捧美艦巡弋,情何以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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