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8月28日 星期二

胡適譯〈一件美術品〉

一件美術品--俄國.契訶夫著,胡適譯



  Anton Chekov 生於一八六〇年,死於一九〇四年。他是一個窮人家的兒子,曾學醫學,但不曾掛牌行醫。他的天才極高,有人說他「渾身都是一個美術家。」他的著作很多,最擅長的是戲劇和短篇小說。他的戲劇,有「鴻鵠之歌」,「求婚」,「伊凡諾夫」,「海鷗」,「三姊妹」,「櫻桃園」等等。他所做的短篇小說有三百多篇,人稱他做「俄羅斯的莫泊三【註:莫泊桑】」。這一篇是從英文重譯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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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亞歷山大(名)史茂洛夫(姓)是他母親的「獨子」。這一天,他手裏拿著一件用報紙包著的東西,他臉上笑嘻嘻的,走進葛雷柯醫生的待診室。葛醫生喊道:「好孩子,你好嗎?有什麽好事說給我聽?」

  那少年人有許多話一時說不出來,答道:「先生,我母親叫我致意問候你。你知道她所生只有我一個孩子。你救活了我的性命,你的醫道真──我們真不知道怎樣感謝你!」

  葛醫生高興得很,說道:「好孩子,你不要這樣說。那是我應該做的事。做醫生的都應該這樣做」。

  那少年道:「我母親只生了我一個兒子。我們是窮苦人家,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重重的報答你的恩德。我們心裏始終過意不去。我的母親,──先生,他所生只我一子,──我的母親有一件最心愛的小銅像,請你賞收了,總算我們一點小意思。這是一件古銅的雕刻,是一件美術品。」

  葛醫生正要開口說:「我的好孩子……」

  那少年一面打開紙包,一面說:「先生,你千萬不要推辭。你要不肯收,我母親和我便都不快活了。這是一件小寶貝,──一件難得的古董,──我的父親是一個收賣古董的,他死後我們母子接著做這生意。這件古董是我們留在家裏做我父親的一種紀念品。」

  那一重重的紙包已解開了,那少年恭恭敬敬把他的禮物擺在桌上,原來是一支雕刻很精緻的古銅插燭台。雕刻的是兩個裸體的美人,那種嬌癡斌媚的神氣,別說我不敢描寫,簡直是描寫不出。那兩個美人笑容裏很帶著一點蕩意,好像她們若沒有掮住燭台的職務,真要跳下地來大大的玩一回了!

  葛醫生把這禮物細細看了一會,搔著自己頭髮,微微咳嗽,說道:「一件好東西,這是不用說的。但是,你知道,──我怎樣說好呢?這是不很方便的。裸體的女人!──這是不合禮法的。」

  那少年問道:「爲──爲什麽?」

  葛醫生道:「老實說罷,你想我怎麽好把這種東西擺在我的桌上呢?這可不把我一家都引壞了嗎?」那少年很不高興,說道:「先生,這真是我想不到的。你的美術思想也算怪了!你看,是一件美術品!這多好看!工夫何等精緻!對著它真可敎人心裏快活,真可敎人掉下眼淚來。你看這多活動!你看這空氣!──這神氣!」

  葛醫生打斷他的話,說道:「我很懂得這個,我的孩子。但是你知道我是有家眷的人,家裏有小孩子。還有一個丈母。這裏常有女太太們來看病。」

  那少年道:「你要用平常人的眼光看上去,那自然不同了。但是我請你不要學那平常的人。你要是不肯收,我母親和我心裏都很難受。我母親只有我一個兒子。你救了我的命。我們求你賞收了這件我們最心愛的東西。可惜一對燭台,只有這一支了,還有那一支竟找不到。」葛醫生沒有法子,只好說道:「多謝你,好孩子,請你替我多謝你的母視。我同你沒有道理可辯。不過你也應該想想我家裏的小孩子和女太太們。但是我同你辯論是沒有用的。」

  那少年見他有意肯收了,高興得很,說道:「先生,是的,你同我辯論是沒有用的。我替你擺在這裏,和你這個東洋瓷瓶平排。可惜還有那一支找不到了。可惜!」

  送禮的少年走了後,葛醫生對著這件不歡迎的禮物,手抓頭髮,心裏盤算道:「這件東西可真不壞,這是不消說得的。把它丟出去,未免可惜了。但是我家裏是留不得的。這事倒有點難辦。還是送給誰呢?」

  他想了一會,想著了烏柯夫大律師。這位大律師是葛醫生的老同學,現在聲名一天大似一天,近來又替葛醫生贏了一件小小的訴訟案。

  葛醫生心裏想:「得了!他看老朋友的面上,不要我的律師費,我正該送他一件禮物。況且他又是一個沒有家眷的人,很愛這些玩意兒。 」

  葛醫生主意打定,把那古銅燭台包好,上了馬車,到烏柯夫大律師家裏來。剛巧他的朋友在家,葛醫生高興得很,說道:「你瞧,老朋友。上回承你的情,不肯收我的費,我今天特地帶了一件小小的禮物來謝你,你務必賞收了。你瞧,這東西多好!」

  那位大律師瞧見燭台,高興極了,喊道:「再好也沒有了!真好工夫!這樣精緻!你從什麼地方找著這件小寶貝?」他說到這裏,忽然回過頭來對他朋友說道:「但是,你知道我這裏不能擺這樣一件東西。我不能收下。」

  葛醫生睜著眼睛問道:「爲什麽?」

  大律師說:「你知道我母親常來這裏,還有許多請我辦案的人來。我留這東西,還有臉見我的佣人嗎?還是請你帶了回去。」

  葛醫生失望得很,大聲喊道:「決不。你千萬不要推辭。你看這件東西的雕刻工夫!你瞧這神氣!我不許你推辭。你要不肯收,就是瞧不起我了。」

  葛醫生說完了話,忙著跑出大門。他坐在馬車裏,搓著手,心裏很高興,──總算完了一件心事。

  烏柯夫大律師嘴裏咕嚕道:「怎麽好?」他細細看這禮物,心裏盤算如何辦法。

  「這東西真好!但是我可不能收下,丟了它又太可惜,還是做個人情,送給別人罷。但是送給誰呢?……有了!一點也不錯,我拿它去送給那位喜劇名家夏虛京。他是一個古董收藏家。今天晚上又是他五十歲的生日。」

  這天晚上,那支古銅燭台,包得好好的,由一個送信的送到夏虛京的上裝室裏。這一晚,他這房間裏來了一大群男人,都是來看這件禮物的。大家喝采叫好,一房間裏都是聲浪,就像一群馬叫。戲園的女戲子聽見了,也來敲門。夏虛京隔著門叫道:「我的好姑娘,妳不能進來,我的衣服還沒有穿好。」

  散戲的時候,夏虛京聳著兩隻肩膊說道:「這件寶貝東西,我怎麽辦呢?我要帶回家去,我的女房東是不答應的。還有女戲子常常來看我。這又不是一張照片,可以藏在抽屜裏。」

  他背後替他理髮的人聽他自言自語,也替他打算,忍不住問道:「你爲什麽不賣了它呢?我家隔壁的一個老婦人專做古董的生意,他一定肯出很好的價錢問你買這個。這個老婦人姓史茂洛夫,這城裏人都認得她。」

  夏虛京就依了他的主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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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過了兩天,葛醫生正在他的書房裏,嘴裏啣著烟斗,心裏想著一件醫學上的問題,忽然房門開了,前天送禮物的少年,亞歷山大.史茂洛夫走了進來。

  那少年滿臉都是喜色,高興得很,得意得很,手裏拿著一件東西;用報紙包裹著。他忙著說道:「先生,你想我怎樣快活?運氣真好!巧得很,我母親居然買到你那對燭台的另一支了。你這一對現在全了。母親高興得了不得。她所生只有我一個兒子,你救了我的命。」

  他快活得手都顫了,滿心的感激,他把包裹解開,把那支古銅燭台擺在葛醫生的面前。

  葛醫生張開口,要想說句話,但是說不出,──他沒有說什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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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:契訶夫著,胡適先生譯〈一件美術品〉,內容有趣,分享給愛讀書的您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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